本帖最后由 寒栖 于 2015-5-13 19:28 编辑
在敲锣走街叫卖小吃的年代里，有一个手艺精湛的师傅捏了一些糖人。糖人被晾在通风的窗口旁，风一丝丝地透过它们的身体，渐渐冷去。 糖人的身体冷冰冰的，冰冷是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方式。大黑狗从窗口走过，伸着长长的舌头，冒着热气，使劲儿往窗户里够。“大狗，你的舌头太烫了，快要把我溶化了。”小糖人很焦急，，它被一根竹棍支撑着，动弹不得。就像木偶身后总有操纵的丝线，小糖人痛恨那根竹棍。假如没有它，小糖人或许能够跑起来，至少可以挪动身体，不至于在原地转圈圈。嘿，大黑狗的舌尖碰到了糖人尖尖的鼻子。师傅赶紧挥动锅勺。黑狗撒腿跑了。 糖人都用一根竹签固定身体，插在稻草墩上卖。个儿大的糖人都被挑走了，把最小的剩在那里。小糖人身体略扁，糖质有些微微的发黑，像糊了锅的边角料，嘴巴由于扯糖丝的时候猫打翻了锅盖，师傅的手略一倾斜，就勾成了一个倒扣的月牙。小糖人插在破草墩上，表情忧伤。 街上已渐渐冷清下来，暮色穿过狭窄的街道。师傅将草墩收进竹筐里，宽大的棉袍粘着黄黑的糖渍，一双大手拿过盖子，糖人只觉得有东西在眼前晃过，瞬间就被淹没在黑色中。 冬天时糖人卖得好，干燥寒冷的天气捏出来的糖人是经过丝丝寒风打磨过的。一一成形后，往草墩上一插，糖人形态各异，骄傲地接受着窗外寒风的洗礼，最后挑出走形的或是变色的，留下的才有资格放在师傅的竹筐里，随着挑子的摇摆和吆喝声，穿过那些曲折幽深的街道弄堂。 小糖人被遗弃在窗口处，月亮悬在窗棂上，仿佛是用线系住挂在那儿一样，像对面王老三做的大烧饼，又圆又白，让人眼馋。这白面一样的月光铺撒下来，把小糖人照的通透，糖身的杂质显露无遗。小糖人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，明早弄堂口的小乞丐过来，向师傅伸出脏兮兮的碗时，它或许该躺在那里了。这样想着，眼前的大月亮白的不像话，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白光中，整颗心和世界都空空如也，如混沌荒原一般。 早晨，露珠挂在树梢上的时候，小乞丐没有来，大黑狗把长鼻子搭在窗台上，两只眼珠子对着小糖人咕噜噜地转着。“早啊，灰不溜秋的小糖人。” “早，”小糖人说。“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呢？”“悲伤的是我的身体，不是我。”“那真是没法子的事情。”大黑狗的爪子微微向前拱了拱，伸出长长的舌头，哈着热气。“糖人都是黄澄澄的，你这么黑，一定很苦吧。”“我这个地方还是黄澄澄的，可甜呢，”小糖人着急了，指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。“我可不信 ，除非让我尝一尝。”小糖人把身体往前倾，黑狗的大舌头在肚皮上贪婪的扫了一圈。热气让糖人稍微有些溶化了，嘴巴又往下搭拉了一点。 过几天卖花女从窗台旁经过的时候，篮子里有花香拂过，小糖人没有鼻子，只有一张平面且近乎空白的脸，但是它的心里一阵感动，一种生命在跳动的刺痛感似乎要跃出胸腔。 小糖人开始期待穿蓝布衫的女孩，女孩总是站在窗口对着里面熬着糖液的师傅说，老师傅，买束花吧，买束花做出来的糖人也都带着花香呢。师傅笑了，皱纹一下子烙在眼角，姑娘啊，深门大户才锁得住这花香，糖人吃着甜就够了，就对了。 师傅捏的糖人个个都咧嘴笑着，形态可掬，讨人喜欢，女孩指着小糖人说:“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呢？”小糖人在心里努力咧嘴笑着，可是越努力，嘴巴就耸搭得越厉害，只有一个冰冷的表情剩在脸上。女孩用两把栀子换了一个喜庆的糖人，用破旧的白布手帕包好，放在卖花的竹篮里。生活这么苦，姑娘，所以糖人儿才要咧嘴笑哩。 糖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从身体里渗出的泪水，只有用空洞的眼睛目送女孩离去。肚皮那一块风干之后往里凹陷进去，身体变得空而轻，风穿过的时候，混沌刺耳的声音在身体里回荡。 冒着旺盛生命力的炉火闪着黄澄澄的火光，映在墙上，不停地跳跃着，仿佛在张大嘴笑着。黄色的糖液在黑色的大铁锅里翻转着，突突地冒着沉闷的泡泡。糖浆熬好后用勺子舀出来倒进模具里，看着即将成形的同伴，长着一样黄澄澄的身体，尤其是那张笑脸，眉眼弯得容不下两颗眼珠，大嘴向上扬着，从里面发出响亮的哈哈声。 “你们觉得快乐吗？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，小糖人的身体开始往下掉着一层一层的糖皮。“什么是快乐，我不知道，”那张大的嘴巴分明在哈哈笑着，“我不知道。”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哈哈，哈哈哈，糖人笑出了泪。师傅复制了一张张笑脸，只是忘记了造一颗心。 被遗忘在窗台旁的小糖人身上渐渐沾了一层薄灰，身体也变得酥脆起来，身上的水分似乎被风干了，小糖人知道它再也不会有一滴眼泪。窗口大的天空偶尔飘过几朵白云，经常有鸟的黑影迅速掠过，窗口大的世界里有小半条冷清的街道，住着过气的戏子伶人。还有，还有嗓音清脆的卖花女，细长的手臂上挽着浅浅的竹篮，她会过来用两把栀子换一个糖人，但不会是它。 一场雨过后，清脆的声音在街上回荡，“卖花喽，带露水的栀子花。”小糖人感动地哭了，但是没有眼泪。它借着风力往下倾斜，从窗口坠落，掉在街道旁坚硬的青石板上，“啪”的一声，很响很响，身体在一瞬间支离破碎，恍惚中蓝布衫的衣角在眼前拂过。 “看啊，这个糖人，它笑了。” 后记：在那段连飘着的雨丝都是黑白色调的日子里，糖人空洞地笑着，以此对抗不安和空虚。有一天，你在街旁看到或喜或悲的糖人，你愿意停下来，听它们述说旧日里还未讲完的故事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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