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知道为何李小东的父亲死的那一天，我会出现在送葬的队伍中。他们给我穿上白色的，用很粗糙的布料做成的衣服，我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全是严肃的表情，他们焦急而忙乱的穿梭在李小东家的院子里，他们熙熙攘攘，比肩接踵，屁股挨着屁股。
在这群屁股中有男人的，有女人的，有老人的，有年轻人的，烈日下，他们的屁股不停的蹭来蹭去，像是要蹭出火球来。但是奇怪的是，这过程中一直没人说话。他们的脚在地面上毫无节奏地走动，像是一群忘记了怎么跳舞的舞蹈演员，我站在由大人们组成的铜墙铁壁里，像是一颗毫不起眼的小草。
我站在原地很久，周围的人还是不停地走，像是永远都走不完似的。我看到他们的屁股，他们的裤子，他们的脚丫子。这堆屁股里有圆圆的，有鼓鼓的，也有平平的；在这堆裤子里有破烂的手工缝制的布料裤，有干净亮丽的牛仔裤，也有露出大腿根儿的牛仔三分裤；在这堆脚丫子里，有穿沾满土的布鞋，有已经泛黄的运动鞋，有闪闪发光的高跟鞋。但我看不到他们的脸，当我抬起头，刺眼的阳光就毫不留情的插进我的双眼，当我又看到他们严肃的表情时，又像是掉进了冰窟窿。
我赶紧低下头，去揉自己的双眼。当我再睁开眼时，总是看到一团黑东西在我眼前挥散不去，于是我再也不敢抬头去看了。所以我去看他们的脚，他们的脚总是像打架似的相互踩个没完，我看到一只穿着布鞋的脚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穿着褪色运动鞋的脚，然后布鞋受到了惊吓般匆忙躲开，仿佛挨踩是他自己，却不料又踩到了身后的高跟鞋，高跟鞋“哎呦”叫了一声。我预料中高跟鞋肯定会不依不挠，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，别看我还小，经历的事情少，但我经历的事情却差不多全是这一类的。
高跟鞋从来都是不好惹的，他们高分贝的声音喊起来就像十根手指头同时在玻璃上挠。但这次这双高跟鞋却没有大发雷霆，她在哎呦了一声以后就没有了动静。
人群底下仍然有无数只脚丫子相互踩来踩去，但上面却丝毫没有声音，仿佛他们的嘴巴和脚丫子被分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。
我觉得无趣，就去玩自己的手指头，这期间有无数个屁股在我眼前晃悠，它们碰了我的肩膀，蹭了我的后背，撞了我的脑袋，我像是风中的芦苇一样晃晃悠悠摆个不停，但我仍然专心致志玩我的手指。可当我发现我无论怎么玩，手上还是十根手指的时候，我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身白衣服上。
他们把我装进这件白衣服里以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，然后我看到所有人都穿上了和我一样的衣服，我融入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中。我穿着这身衣服，后背上还背着一个白色的帽子，这件白衣服有些旧了，微微泛出黄色来，像是快要生虫的大米，我低头闻了一下，一种奇怪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。后来我才知道，这种味道是只属于白衣服的，只属于死了人才穿的白衣服的。
仿佛过了很久，阳光越来越强烈，越来越刺眼，我咕咕叫的肚子告诉我中午来了，吃午饭的时间到了，可是院子里依旧是人山人海，我晃动身体，怎么也冲不出这铜墙铁壁，仿佛做着无用之功。
透过各种各样腿的缝隙，我看到李小东家的西屋里走出了一个步履蹒跚的人，他端着一个很大的盆子，盆子张着大嘴，向外喷着蒸汽，蒸汽经过他的脸，然后消失在空气中，消失在阳光里，消失在人们的鼻孔中。
我猜那里面一定装着我渴望已久的食物，我看到他的胳膊高高鼓起的肌肉，看到他满头大汗，看到豆大的汗珠从他脑门，从他鬓角，从他鼻尖滑落，落到盆子里，看到他用毛巾擦自己的汗，结果毛巾的一角也掉进了盆子里，而他全然不知。他把盆子放到地上，然后又在旁边放了一箩筐的馒头。
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切，但没有一个人对它垂涎三尺，他们严肃的表情惊不起一丝波澜，他们悲伤的眼神就仿佛一只饥饿的羊看到了满锅的猪肉。
但我是一只肯吃猪肉的羊，就在我准备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的时候，人群中出现了一丝躁动，我看到他们千年不变一次的表情发生了奇迹般的改变，我看到一个管事一样的人领着一群同样穿着白衣服的人往里走，他们手上有拿着花圈的，有拿房子的，有拿童男童女的，有拿白棍的，这些用纸糊的东西在他们手中仿佛没有重量似的，他们的表情也和院子里的人不一样，他们的眼睛淡漠的看着院子里的人，他们的脸上是死人一样冰冷而不庄重的表情，他们像是走进了一家小卖部，又像是在经过一条街道，反正不像是走进了死人的家里。
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童男，我抱在怀里，看到他粉白的恐怖脸蛋离我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，我胳膊上瞬间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，我恐惧极了，想哭，却怎么也哭不出来，我想动也怎么也动不了。这时又有人把我手中的怪物抱走了，换成了一座房子，并指责旁边一个人说，这东西他能抱吗，得找一个聪明的娃知道不，要不老李在底下会生气的！
我听懂他的意思了，他是想找一个能常考第一或者第二的聪明的娃来抱这所房子，但很明显我不是这一类的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是这一类的，但我笑了，因为我终于摆脱了那个可怕的东西。
然后人群开始往外走，簇拥着我也开始往外走，我很不情愿的回头看了一眼装在盆子里的食物，和旁边的一箩筐白花花像银子一样的馒头，它们的面前有无数只脚经过，但没有一个停下。它们寂寞的呆在那里，仿佛在召唤人们说“吃了我吧，吃了我吧！”
出了李小东家的院子，白色的海洋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，自觉地分成了两股细流，流到了街上。我默默跟在队伍的最后面，后面一片安静，和在院子里时的安静是一样的，但队伍的前面却隐隐传来哭声，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哭声，是一堆人的哭声，像狼群看到满月发出的哀嚎，哀嚎从前面传到后面，传到我的耳朵里，像是隔了一片森林一样轻缈，我忍不住想看看队伍有多长，但我眼前的这个圆屁股却挡住了我的视线，它随着它的主人的走动而很夸张的左摇右摆，像是一辆汽车在弯曲的山路上玩飘逸。我看不到前面那个人肩膀以上的部位，因为只要我的目光再往上挪一点，阳光就会毫不犹豫的插进我的双眼，但我猜那一定是个年轻的女的，因为只有她们这样的年纪，才会有这样的屁股。
我把身子向左探出了一点点，才终于看清了队伍的庐山真面目。每个身穿白衣服的人就像白色巨蟒身上的鳞片，在缓缓蠕动。巨蟒的两旁又围了两排看热闹的队伍，他们的身上没穿白色的衣服，他们的脸上没有严肃的表情，他们的手上没拿童男童女，他们的手缠绕在胸前，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修饰过的悲哀。
我的目光到达队伍的尽头时仿佛花了很长的时间，我看到几个跪在地上，已经哭的不成样子的人，他们背对着我，我看不到他们的脸，看不到他们的泪水，但我看到了他们肩膀以上的部位，看到他们颤抖的后背，看到他们的背影向外喷洒着悲伤。他们的前面是一辆公共汽车，汽车上挂满了黑色的花，他们软瘫的像泥一样身体阻挡了汽车前进的步伐，有几个人往起拉他们，我看到往起拉他们的人的嘴唇在动，看到他们表示安慰的表情，看到他们也快要哭出来的样子。
然后我听到了自己肚子叫的声音，响雷一样的声音也传到了前面圆屁股的耳朵里，她回过身，看了看我，然后又把头扭了回去。她的头发在空气中舞动，把藏在里面的香味都释放了出来，她的洗发水的香味甚至盖过了快要生虫的大米的怪味。
我在饥肠辘辘中被人群赶到了目的地——一个能装的下十个这样的我的大坑。然后队伍又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了一样，将白色巨蟒变成了白色的圆圈，把大坑围了个水泄不通，这一切仿佛事先排练好了一样。
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从汽车上下来了，带头的那个人手里捧着一个盒子，盒子上嵌着一张照片，他们走近了我才看清照片上的那个人是李小东的爸爸。然后关于他的记忆像尸虫复活一样在我脑海中爆炸了，我想起了他乐观的笑容，想起了他教我和李小东打篮球，想起他给我们表演打快板，想起他在街上走着碰到了我，会喊我的名字。而现在，他被镶在了这个盒子上面。
盒子被放在大坑的旁边，放盒子的人也走了，融入到了队伍中。不一会儿队伍的后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，这次的哭声很近，不像隔着一片森林一样轻缈，然后一滩泥被人搀扶着挪到了大坑旁边，挪到了盒子旁边。这次我看到了她的脸，她的脸上铺满了泪水，她是李小东的妈妈，她是照片上那个人的爱人。
这时队伍后面又走出了一个人，他没有被人扶着，他颤颤巍巍的往大坑的方向移动，往盒子的方向移动，往哭成泪人的她的方向移动。他也穿着白色的衣服，和我的一样，后背上背着一个帽子，大小也和我的相近，他就是李小东。他没有像他母亲一样泪流满面，也没有像他母亲那样歇斯底里，但他的眼睛红红的，盯着那个盒子，忽略了把他围成一圈又一圈的人，忽略了趴在盒子上痛苦的女人，忽略了自己缓慢移动的步伐。
我看到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，我看到人群中开始有人指指点点，我看到有人抿着嘴笑。我听到一位白胡子老头说：“到底是个孩子啊！”
盒子被人放到了坑里，放盒子的那个人口中念念有词，很认真的样子，我听不清他说什么，但我听到了他念叨照片上人的名字。李妈妈像疯了一样，旁边的人丢下手中的铁楸，拉住了她，但没人去管李小东，他站在不远处，呆呆的看着这一切，他的眼圈更红了，像在脸上长出了两个红透的番茄。
这两只红番茄看着人拿着铁楸把土一点点铲进坑里，看着坑一点点被填平，看着里面的盒子一点点被泥土淹没，他就这么呆呆的看着。
坑被填平以后，人群又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，从圆圈变回了巨蟒，缓缓蠕动回了李小东家的院子里。我看到装着食物的盆子和白花花像银子一样的馒头仍然待在那里，仿佛在快乐的冲我呼喊“你终于回来了！你终于回来了！”
院子里仍然很安静，他们的脚又在底下踩来踩去，他们没有脱下白色的衣服，我也没有脱下白色的衣服，他们手中没有了童男童女，没有了花圈，没有了白棍，没有了用纸糊的金银财宝，但我手中还抱着房子，我怎么把它抱去的，又怎么把它抱回来了。
然后一个人冲我走来了，他的表情很疑惑又很生气，又有一个人冲我走来了，陆续来了好几个人，他们围住我，冲我指指点点，不停的说着什么，他们指指我，又指指我手中的房子，我站在他们中间，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。然后一个女人拨拉开人群，来到中间，把我抱在怀里，我看到她抬起头，满脸赔笑的看着人们，嘴里也在不停的说着什么。她是我的母亲，我喊妈妈，妈妈，喊了好几声她都没有理我，她还在仰头说着什么，嘴唇一上一下撞击着，仿佛在发表一场重要的演说，后来其中一个人胳膊使劲一挥，母亲的活动的嘴唇也瞬间戛然而止。那人狠狠地瞪着母亲，也狠狠地瞪着我，他从我手中野蛮的夺走了房子，我的手中变得空空如也了。
母亲站起身拉着我往外走，像刚才人群簇拥着我往外走一样，我回头看到了盆子和馒头，它们不再静静的呆在那里了，它们的身边围了很多的人，我看到无数把勺子在它的身体里搅来搅去，我看到无数双脏手从箩筐里拿起白花花的馒头。我停住身，想和他们一样拿勺子搅来搅去，想和他们一样用脏手拿起白花花的馒头。母亲使劲攥着我的手，不让我回去，我看到她微微泛红的眼圈，我看到她下嘴唇有牙咬过的痕迹。就这样，我与盆子里的食物很箩筐里的馒头告别了。
后来，李小东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上学。第一天的时候老师没问，第二天的时候老师还是没问，第三天的时候老师嘟囔了一句“李小东怎么没来？”第四天的时候老师又嘟囔了一句“李小东怎么又没来？”第五天的时候老师终于忍不住了，她问我们“谁知道李小东为什么没来？”没有人回答，因为我们都不知道，我们只知道他死了爸爸。
第六天的时候，老师再一次问我们“你们就没一个人知道李小东去哪里了吗？”这时班长站出来了，她说“李小东应该在家里。”第七天的时候，老师也没来，我们上了有史以来最长的自习课，班上像疯了一样，人声鼎沸，我听到班长用她尖锐的嗓音高喊“老师去找李小东了！老师今天不会来了！老师昨天问我李小东家住在哪里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今天不会来了！”她的声音像刀尖一样盖过了班上所有的声音，她神采飞扬的喊完以后班上安静了一会，然后班里爆发了，比刚才还要猛烈，我看到书本在教室里乱飞，我看到作业被撕成碎片，我看到黑板被糟蹋的体无全肤。
班长把她的书本扔完以后又来扔我的书，她神采飞扬的把刚才的话又在我耳边重复一遍，然后快乐的把我的书抛在了空中，我看到书本狠狠撞在天花板上，又重重摔在了地上。不一会儿，教室的门开了，老师领着李小东出现在了教室门口，我看到老师的脸变得铁青，沉浸在欢乐中的同学们没发现老师的到来，依旧在大喊大闹，后来挨着门的同学向后面小声喊了一句“老师来了！”班里突然变得寂静了，变的落针可闻，然后同学们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纷纷逃回到了自己的座位。
老师拉着李小东的手走到讲台上，她的脸像冰块一样，死死瞪着我们，李小东的脸像刚醒过酒一样，迟钝的看着我们。老师开始了她的训话，她让我们都站起来，她的唾沫乱飞，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，她不堪入耳的声音甚至传到了别的班里，我看到前排的同学免费洗了一场口水浴，李小东站在老师旁边，漠然的看着我们。后来，老师说累了，让我们坐下了，警告我们下不为例，我看到她脸上不甘心的表情。每个同学的心里都乐开了花，班长坐下的时候在底下窃喜说“这叫法不责众！”我们跟着说“对！法不责众！法不责众！”
李小东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，他的沉默寡言颇有一些世外高人的味道，倚天屠龙记里的武功高强的人都是不爱说话的。他的不爱说话在他死了父亲以后发挥的更加淋漓尽致，但没有了世外高人的味道，相反有了傻子的味道，老师提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不说话，老师让他交作业的时候他还是不说话，小霸王周聪站到他跟前找事儿的时候他也是不说话。
周聪恐吓他，嘲笑他，骂他，就好像在对一根木头进行恐吓、嘲笑和漫骂。周聪说：“傻子！死了爹的傻子！”说前半句的时候李小东还是一块木头，说后半句的时候，李小东成了一头愤怒的野兽。李小东听到别人说自己的父亲的时候就变成了野兽。李小东跳起来，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比他高一头的周聪身上，周聪反应过来，骂了一句“你妈的！”就回了一拳，李小东比他矮，拳头都打在了他肚子上，胸脯上；周聪比他高，拳头打在他脸上，打在了他鼻子上。
李小东“哎呦”叫了一声，就捂着鼻子蹲了下去，不一会儿他又重新站起来，拳头重新像雨点一样朝周聪扑去。我看到他鼻子以下的部位都成了红色，嘴巴成了红色，下巴成了红色，脖子成了红色，我看到红色的液体还源源不断的从他的两个鼻孔里流出，跟水龙头一样。周聪又骂了一句“给老子滚！”周聪一脚踹在了来势汹汹的李小东的肚子上，李小东捂着肚子又去势汹汹的滚了回去，趴在地上半天没动。
班上的人开始躁动了，男生们围了过来，女生吓跑了；男生们嘴上挂着笑容，女生们吓得嗷嗷乱叫；男生们把他俩围成了一个圈，女生们争先恐后的往外面跑。围观的男生嘴里“啧啧啧”响个不停，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，他们看着李小东像是在看老虎嘴里快死的羚羊。女生们在外面趴着窗户往里面张望，嘴里也是“呀呀呀”响个不停，她们为了争取一个更好的观看位置而你推我攘。
李小东又站起来，捂着肚子，腰弯着象一只龙虾，他鼻子里的血不往嘴里流了，不往下巴流了，不往脖子里流了，他弓着身全流在了地上。李小东吼叫一声，重新朝周聪发动攻击，他的拳头重新像雨点一样朝周聪扑去。周聪也吼叫一声，朝李小东扑去，俩人撞在一起，发出沉闷的声响，盖过了男生们的“啧啧啧”声，盖过了女生们的“呀呀呀”声。
李小东像一只生气的公牛，周聪像一辆生气的卡车，俩人相撞，公牛被卡车压在了身子底下。周聪骑在李小东身上，这次轮到周聪发动攻击了，他的拳头也像雨点一样，落到李小东的脸上，李小东被压着动弹不得。周聪朝他吼道：“服不服！”李小东也朝他吼道：“不服！”于是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他身上，周聪又问他：“服不服！”李小东还是说：“不服！”
就在周聪打得兴起的时候，李小东突然将两只腿缠绕在周聪的脖子上，周聪的脸立刻就变红了，他的眼珠像是要爆出来一样，他的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到处乱爬。李小东问他：“服不服！”周聪憋着说不出话来。李小东不停地喊“服不服！服不服！服不服！”
围观的男生里走出了几个气势汹汹的人，他们步调出奇的一致，他们的脚同时抬起来，同时踹在了李小东的身上，李小东嚎叫一声松开了腿。几个男生还是不停的用脚踹，一边踹一边骂“让你打周哥！让你打周哥！”周聪也站起来了，转了转脖子，然后像将军发号施令一样“给我使劲打！”
李小东重新变回了一只弯腰的龙虾，不过不是站着了，而是蜷缩在地上，经受着脚丫子们的轮攻。踹他的人们一边踹一边愤愤不平地批判着他刚才的罪行，一开始李小东还挣扎两下，哎呦哎呦叫两声，到后来就一动不动了，就好像他们在对一个沙袋拳打脚踢。
在噼里啪啦的打斗声中下学的铃声响了，男生们因为这样的打斗早已没有了悬念纷纷扛起书包回家了，女生们见围观的男生们都回家了，自己变成了第一观众，这让她们心里很没有安全感，所以也陆续扛起书包回家了。
只有我还站在原地没有动。周聪看打得差不多了，便又一次发号施令：“都住手吧！”
众人纷纷收回自己的脚丫子，尽管他们的脸上仍然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。
“都回去吧，别把这小子打死了！”
于是众人开始往教室外面走，他们手里没拿书包，他们两手空空的往教室外面走，他们不需要做作业，所以也不需要拿书包。他们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我仍在呆呆的站着，他们在我身边停下，胜利的喜悦还回荡在他们脸上没有散去。
他们问我：“看得过瘾吗？”
我说：“看得我心惊肉跳。”
他们听了就笑了，但我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太近人心，他们又问我：“看得过瘾吗？”
我又说：“看得我心惊肉跳。”
他们这次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了，“我问你看得过瘾吗，你却说看得我心惊肉跳，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吗？”
我指着自己的嘴巴不说话，把他们指的莫名其妙，他们互相看了看，最后还是向我求解道：“你指着自己嘴巴是什么意思？”
我说：“我这不是驴唇。”
“我靠！你玩我！”站我最近的一个人恼怒了。
另外一人安慰说道：“不用理他，这是一个傻子！”
听到这话这人脸上才渐渐淡去了恼怒的神色，重新变得愤愤不平了。
“一个是傻子，”他指了指我，“一个是疯子，”他指了指地上的李小东，“你俩真绝配！”
众人哈哈大笑，连刚才脸上的愤愤不平也在笑声中渐渐消退了。
我走到李小东跟前，把他扶起来，打算去拍拍他身上的土，李小东一把推开了我，然后用恶狠狠的眼光瞪着我说：
“那天是不是你拿着我爸的房子？”
我迷茫的看着他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。
“是不是你没把我爸的房子烧掉？”
我突然想起埋他爸爸那一天我手里的确拿着一个房子，那天我把它抱过去又把它抱回来了，然后是几个人把我围住用手指指着我，其中一个大人还推了我一把，险些把我推到。
我说：“好像是我。”
李小东跳起来，一脚踹在了我身上，我站立不稳，狼狈的倒在了地上。我的大腿开始传来剧痛，它哆哆嗦嗦，仿佛在诉说着不满。
李小东接着说道：“前两天我爸给我托梦，他说他现在在地底下，他说他现在没有房子，也没有住的地方，冷了不知道去哪取暖，下雨了不知道去哪躲雨，别人都有房子，就他没有房子，别人都不睡在街上，就他睡在街上。”
说到这里李小东开始哭起来：“呜呜~~，我爸真可怜，死了都不安息，呜呜~~都怪你抢了他的房子，呜呜~~”
然后他目光突然又变得凶狠了，骑在我身上狠狠扇了我几巴掌，全都打在了我左脸上，我的左脸变得火辣辣的烫，也有些麻木。他揪起我的衣领，他的力气之大使我的上半身脱离了地面，他把他的脸凑到距离我的脸不到十厘米的地方，说道：
“明天，你去把我爸的房子烧了，不烧我就弄死你！”
我说：“哦。”
在如此近的距离下，我能看到他脸上的毛孔，鼻子里边的鼻毛，还有他鼻子以下嘴唇以上未干的血迹，还有脖子里边的一些血迹。
他松开我的衣领，并用力推了我一下，然后我的身体铛的撞在了地面上，还有我的头，也结结实实的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，我被撞得头晕眼花。
李小东从我身上迈过去，走了。
第二天是个星期六，天有些阴沉沉的，像要下雨的样子。我姐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，手里拿着一个牙刷，一脸的不开心，嘴里嘟嘟囔囔。
“又要下雨了，真是个坏天气，一下雨什么事都干不了了！还有这个破牙刷，都成什么样子了，光秃秃的，还非得让我接着用！”
她从我身边走过去，像从空气身边走过去，她好像是在对我说话，又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，我好像存在于这个房间里，又好像不存在这个房间里。
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，打开电视，开始不停的更换频道。
这时候她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，那时候我正目光呆滞，心事重重，我因为昨天的事而烦恼不堪，她扭过头问我：
“你干嘛一直站在那里？”
我突然发觉我已经站立老半天了，于是我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。
“你没事吧？”
“没事，就是······”我决定跟她说说我的事，“昨天在学校······”
“没事你去给我买点东西吧！五块钱瓜子，还有一个牙刷，钱在我屋里的桌子上，自己去拿。”
她又扭过头去看电视了。
我姐要我去买东西，可我不敢走出家门，因为我害怕我会在街上碰见李小东，然后被他抓着去烧房子。
所以我说：“我不能去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······外边要下雨了！”
“那你拿着伞去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自己去？”
“因为我上初中了，我是大孩子了，大孩子不能去小卖部知道吗，而且我还是个女生，所以得你去。你为什么还不去？”
我站立起来，做最后的垂死挣扎：“我真的不能去。”
声音小的像蚊子在叫。
“去吧去吧，别墨迹了，回来了我分一半瓜子给你吃，你想，多好的事，快去吧快去吧！”
我想了想，去桌子上拿了钱，又站回了原地，犹豫了一会儿，说道：“那······我去了？”
“去吧去吧，赶紧回来！”
我走出家门，感觉像暴露在了野兽的目光底下，我低着头快速往小卖部方向走，期间好像有几个邻居叫我的名字，但我没有答应，我害怕我一旦说话我的声音就会飘过屋顶，飘过烟囱，飘到李小东的耳朵里。
从小卖部买了东西回来，我又是以这个样子走回来的。到了家里，我把瓜子和牙刷放到桌子上，如释重负。
电视上正在播放还珠格格，这是她最爱看的节目，这时的她精神抖擞，喜笑颜开，跟刚才判若两人。她抓起一把瓜子，津津有味磕起来，感慨道：
“哎呀，这样的天气，有电视看，有瓜子嗑，也不用出去，什么也不用干，真好！”
我坐回沙发上，继续刚才目光呆滞，心事重重的模样，瓜子皮被嗑开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，电视机的声音在哇哇乱叫，我姐神情专注的看着演员们的每一个动作，聆听着每一句台词，我就在一旁，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胆战心惊，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惶恐不安。
到了傍晚，天气突然放晴，太阳从西边浓厚的乌云里钻出来，散发着深红色的阳光，过了一会，晚霞也慢慢浮现出来，把西边的天空映的通红。
就在这个时候小霸王周聪找上门来，在我家院子里大喊大叫：
“白小飞，白小飞在不在······在不在······”
母亲正在缝衣服，对我说道：“有人找你，你出去看看。”
我走出去，看到的是周聪和他的左膀右臂三个人。
“小飞，走吧，小东让我们来找你。”
我说：“去干什么？”
“烧房子啊，快走吧，小东在那等我们了。”
“在哪？”
“他爸爸的坟跟前啊！”
我说：“太晚了，要不明天吧。”
“不行，就得现在，不去我们就打你。”
我说：“这是在我家。”
周聪说：“那我就到了学校再打你，而且是见你一次打你一次。”
这个时候母亲从屋里出来了，看到周聪，问：
“咦？这是谁家的孩子？怎么没见过？”
周聪说，我是谁谁谁家的。
母亲一阵惊呼，哦，你是谁谁谁的儿子啊，长这么大了？你跟我家小飞同岁吧？
周聪说，是，我们是同学。
母亲说，哎呀，真是，长这么大了！然后埋怨我，你看看人家，怎么长那么高的个儿，你看看你，也不使劲长长。
周聪他们捂着嘴偷笑。
我说，妈，他们找我让我出去玩，你同意吗？
我知道母亲是一定不会同意的，她肯定会说，现在出去干什么？天这么晚了！一会儿要吃饭了！什么什么的。
母亲问周聪：“现在出去干什么呀，马上天就黑了！”
周聪说：“我们去地里抓爬爬，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周聪的左膀突然也插话说：“抓爬爬就得现在去，傍晚爬爬最多了！”
“行，没问题，你们去吧，记得早点回来就行。”
我目瞪口呆，突然觉得家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，周聪他们又在捂着嘴笑。这一刻我突然恨透了我的母亲，她不知道她亲手把儿子推进了火坑，我也恨周聪，他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瞒过了我的母亲，使我不得不走出家门。
出了家门，周聪命令他的左膀右臂压住我的胳膊走，他说我刚才的表现很不老实，为了防止我逃跑，必须得压着我走。左膀和右臂压着我的胳膊从胡同里走到了街上，从村西走到了村东，从村内走到了村外，他们就像雄赳赳气昂昂的共产党人，而我则像做了坏事的特务，他们命令我把头压低点再压低点，我看不见了前边的路，看不见了自己的脚，我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胸膛，我已经把头压到最低了，我觉得我的脑袋就是被绳子系在了脖子上。
周聪走在最前边，快乐不已，哼了一路的歌，这期间他还逮住了一条半米长的蛇，这种女生见了会惊叫不断的生物在周从手中如同玩物，他把蛇当成了鞭子，当成了绳子，当成了棍子，在地上甩来甩去，在墙上甩来甩去，在树上甩来甩去，终于摔死了，他提溜着蛇的尾巴，可惜的说，怎么这就死了呢？怎么这就死了呢？
我看不到周边的建筑，分不清方向，我只看到脚下的路在变，一开始是胡同里的土路，后来是大街上的，然后是地里的庄稼路，我们淌着膝盖深的玉米地，走了好大一会，然后不走了，这时候周聪说：
“行了，你可以把头抬起来了！”
我抬起头，看到了坟堆，看到了李小东，看到了那天我抱过去又抱回来的房子，放在李小东的脚下，看到了周聪拍了拍李小东的肩膀说，我把他带过来了，也看到了周聪的左膀和右臂，他们在围着那条死蛇指指点点。
昨天他们还把李小东打得死去活来，今天他们就成了朋友。
李小东点点头，然后把一个打火机放到我手中，说：“开始点吧！”
我走过去，把房子放在坟的正跟前，刚打算点，李小东又要求说：
“跪着点！谁拜祭我爸都得跪着点！”
我跪下，把房子点着，滚滚黑烟从里边冒出来。
周聪他们把蛇皮剥了下来，说可以卖到一个地方卖一个好价钱。他还要求把蛇肉放到火上烤，说谁也没吃过蛇肉。
“不行！这是给我爸烧的房子！不能烤蛇肉，弄了一股子骚气味，还怎么住？”
李小东张开双臂，挡在了周聪和房子的中间。
“你知不知道这样一份野味放在南方得多少钱一盘，现在有免费的你竟然不吃，你是不是傻？”
“我说不行就是不行！”
我听到了周聪不满的声音，听到了他咒骂的声音，然后听到了周聪三个人和李小东打斗的声音。
打斗声消失以后，周聪他们扬长而去，李小东再一次满脸是血的站在了我面前，说：
“你就在这儿跪着，什么时候太阳下山你什么时候走。”
李小东说完就走了，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，这时候房子早已经烧完了，我看了看西边的天空，太阳在云朵外边露着少半张脸。
太阳完全下山以后，夜空慢慢黑了下来，几颗星星和一轮残月孤独的挂在天上，恐惧感慢慢袭上心头。我环顾四周，不知该往哪走，能看到的全是玉米。我想，我迷路了，我分不清东南西北，我被困在了这里。我往西边走去，我自以为那是西边，因为月亮从反方向升起，月亮应该和太阳一样，都是从东边升起吧。
夏天的夜来得很快，傍晚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，我还在玉米地里挣扎的时候，天空已经由暗红色变成了青黑色。玉米锋利的叶片割伤了我的腿，我的腿上遍布极细极细的伤口，火辣辣的疼，它们好像在以这种方式诉说着不满，责备我闯入了这里，责备我打搅了它们的安宁。我一个人走在漫无边际的田野上，这时我听过的所有鬼故事都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，心中的恐惧更深了，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妖魔鬼怪，不知道会不会碰上勾魂的黑白无常，不知道会不会碰上人贩子。我想放声大哭，但又不敢，我想我的妈妈，我想我的村庄，我想有一双温暖的手把我带回家。几只野鸟从我头上飞过，哇的一声飞远了。四周很宁静，我听到了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，听到了黑色树冠里麻雀叫的声音，甚至还听到了从远处村庄传来的人说话的声音。
现在应该是几点，八点？九点？我不知道，我没有手表，看不了时间；现在家人在干什么？吃饭？刷碗？看电视？我不知道，我还在田野里游荡。她们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样的险境，她们还以为我在地里抓爬爬。
走了一会我碰见了一片梨树地，梨树上结满了黄橙橙的梨子，我钻进去，仰头看着它们，我的肚子在咕咕作响，我饿了，我想摘一个梨子放进口中，我渴了，我想咬一口让汁液流进我的嘴里。但我又怕上边洒了农药，我吃了洒了农药的梨子会肚子疼，农药会腐蚀我的肠子，我会痛不欲生的死去。不，我不能吃！我要活着，我要回家！
我继续往前走，我走到了一条田间小路上。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，我举目四望，发现了远处村庄的灯光，像灯塔指引着迷路的船只，我敢肯定那就是我的村庄！我的家，我的母亲就在那里！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，我想抹干眼角的泪水，我想脸上绽放出笑容，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嚎啕大哭，抑制不住，疯一般的往村庄跑去。
到了村庄，我看到了熟悉的街道，熟悉的街灯，尽管街道坑坑洼洼，街灯忽明忽暗，但依旧让我倍感亲切。刘奶奶开的小卖部还亮着灯，几个大人坐在街上正乘着凉，孩子们在旁边嬉笑打闹。我仿佛又回到了人间。
我回的正是时候，母亲和姐正在院子里吃饭，看到我回来，母亲也是说：
“回来的真是时候，再晚一会就刷碗了，赶快来吃吧！”
我坐到饭桌前，没有动筷子，我的眼角还挂着泪水，但她们没有发现。姐正在大口大口吃着饭，含糊不清的问我：
”你去抓爬爬啦？”
我说：“恩！”
“抓了多少个？”
“一个也没抓到。”
“去了这么久一个也没抓到？你真笨！”
我心里一阵难过，说道：“是啊！我真笨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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