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，十六岁的我贪玩跑上琅琊山，师傅说过，琅琊山，山高水险。尤其那玄关，精分玄妙，机关算尽。把造化二字玩的淋漓尽致。浓雾盖天，我采几缕狗尾巴草，在手里把玩。一双大而温暖的手掌抓起我的衣脚。殷红的液体脏了碧绿如梦的青衫。脚下，一个高瘦的少年，眉目染三分愁，嘴里在呻吟着，我眉头轻蹙，大而重的肉体，不见一丝生气。只有那微乎其微的呼吸可以证明这还是活物。本已忘记尘世，但最终还是决定带他下山找师傅。
师傅本就是老顽童，看见少年，更是摇摇头径直走入戒过阁，那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，蝶翼般的睫毛重重地垂下，那时的我只是感激与这个少年相遇的缘分，藏书阁一日，我翻尽所有医书。始终未见到与那少年相似之症的治理方子。我跑去戒过阁，跪求师傅。天，大雨。十六的我，窈窕瘦弱，躺在地上。身体里悬着最后一丝气力。却像一棵坚韧的草，顽强固执。师傅把我扶进屋里，一边骂着我的不争气，一边焦急地给我煎着药。
多年前，师傅一日上山采草后，在陵湖畔，听到孩子的啼哭声，他抱起我，四下打听，才知道我是明家最后的遗孤。最终，师傅抱我上了琅琊山，那时候，他常常一个人喝酒喝到深夜，看我一眼，就想起和我父亲一起把酒论剑的日子，然后心就像被撕裂，呱呱的哭起来，因为我，师傅决定不再入江湖。十多年的花开花落，师傅始终安心地守着我，守着山谷。
师傅常常骂我是麻烦根子，但把我当手中宝一样宠着，这些年，虽无大富大贵，我与师傅每天上山采药草，医治那些前来求医的患者。我也习得一些防身的剑法。日月星辰，云卷云舒。我与师傅也落的个逍遥。自从师傅看见那个少年后，常常一言不发，呆望着天空。
师傅最终答应救治那少年，但是要我立了永世不出山的字言。师傅看见少年那泛紫的唇色。叹一口长长的气。决定用嗜血法，这是一种古方，需日日夜夜以血为引，少年的伤还要配以幽兰喂食。我隔着面纱，把那鲜艳的幽兰掐碎，揉进汤药里。少年安安静静躺着床上。我一勺一勺的喂他喝药。然后坐在他床边，呆呆的看着他。三日后，少年醒了，脸上也有了血色。身体却依然十分虚弱。他抓住我的手问我姓名，我摇摇头，却喜上眉梢。一阵风，携一屋幽兰香。我扶他坐下，少年不说话，只静静地看着我。
一日，我坐在少年的床边，读浣玉词。翻几页书，就有了十分的倦意。许久，我睁开朦胧的双眼，才发现自己枕着少年的手。脸上几分灼热，微风扶起少年的衣袂，我直起身子回了清心阁。
那几日，师傅已不愿见我。我心里烦躁，便去清心阁抚琴，几缕发丝随着风垂了下来，一曲高山流水，却有淡淡的悲哀，惹的我心痛，我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薄衣，那青衫上的血迹还没有洗尽，薄唇微抿。抬头却遇上少年的眼，他静静地看着我，不说话。又笑了笑，原来那少年也算是英俊。少年喊我明姑娘，我问他伤势如何，他说病已痊愈七八分，我便放宽心。
少年拉着我，走到雅轩。雅轩前的瀑布常年不息，汹涌澎湃。前面的花草树木更是葱茏茂盛，我感叹少年心思的缜密，才几日就已经能找到这么隐秘的地方了。他采几株幽兰放在我手里，然后问我是否有意中人，我隔着面纱看见少年满眼的热情，但是我已答应了师傅。便告知他，我本无意念红尘，而且我以血喂饮少年之后，身子骨越来越虚弱，甚至经不起一点风寒。更不想耽搁别人的大好韶光。少年看着我，眼里满是黯淡的光，他恳求我能否让我揭下面纱，让他见恩人一面，我摇摇头，放下手里的幽兰。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，轻轻地落下一吻。我被少年的举动吓着了，呆呆的站着，隔着面纱看他深情的眼，他笑着拾起幽兰，放入我手中。他笑着许了我一个未来，那一日，春意正浓，我却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。十六的我心里满是悲伤。
之后，我听见他的萧声，哀婉悲凉。然后，我静静地听了一夜的萧声。
那少年离开了。只留下手书一封和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。我拾起那些东西，细心的保存。
那一夜，我未眠。之后，便生了一场大病，身子骨越来越虚弱。师傅更加细心的照料我。这个山谷，所有的花草开了，我守在屋子里，不愿见外面的阳光。师傅采了几株花草放在我枕边，我看着那些鲜红翠绿的花草，我拿起一株红花，纤细的手指燃满馥郁。突然又想起那个少年，还有他落在我手心里的吻。
三年后，师傅上山采药草的时候跌了腿，我日日夜夜服侍在老人家跟前，素食端在他面前。他摇摇头，只发小孩子脾气。整天喊着要吃宋家酒楼的烧鸡。于是，三天后，师傅给我留了封信，交代我照顾好山谷，便自己下山逍遥去了。
山谷里的幽兰又茂盛了，我坐在草地上，看着天，突然又想起那个少年，风越来越大，我身体的骨骼开始疼痛。便回屋里，缩在被子里。
十天后，师傅未归，我以为只是老顽童贪玩，在山下多呆了几日，又十天，师傅未归，还没有给我任何的书信。我开始担心那老顽童会遇到危险，那些不许下山的诺言抛入脑后，收拾好东西之后，一面薄纱遮住脸上那被胎记撕扯过皮肤。
山下，亭楼酒肆，叫卖声不止，城南的桃花借着春风飘了十里，突然锣鼓喧天，一行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我身边经过，我不适应山下的热闹，怔怔地站在那里。马儿急促的穿过我身边，我一个踉跄，摔到在地上。手指磨破了皮，我脸上有痛苦的表情。一个五官端正，气宇轩昂的红衣少年，走到我跟前，扶起我。他万分愧疚的向我道歉，问我有无伤着。我抬头看一眼少年，眼睛有万分痛，他是三年前的那个少年。
只是现在的他红袍加身，即将成为别人的夫。那些许我的诺言也随着时间成为了尘埃。我心里不禁难受了几分，他请我入府喝喜酒。我婉拒了，只说自己现在忙着找师傅。他问我师傅的模样，因为担心师傅，便一一详细地告诉他。他告诉我他叫穆寒，是这里的将军，那时的我已经听过师傅讲一些山谷外的事情了。知道穆将军是位高权重，心狠手辣的人，就连皇上都要敬他三分。只是师傅没有告诉我或者师傅也不知道他就是当年的少年。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向将军行礼，只是怔怔地看着以前的那个少年。我告诉他，我姓沐，于是那将军一路唤我沐姑娘。
穆将军与我，却没有半分的戾气。只是微笑的告诉我，他要迎娶了是明家小姐，明家小姐温婉贤淑，善解人意。而且多年前曾救过他的性命，年少时，他已经向明小姐许了终身。后来，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赢得佳人心，我安静地听他说着，心开始抽搐的疼。到了明府，人山人海，炮竹连天。一片热闹中，喜娘挽着新娘，缓缓地走来。穆将军站在轿边，挺直的脊背撑起天地，眉眼都是笑。
突然一位老顽童发须全白，穿一身青布麻衣。嬉笑乘风而来，拿着一柄长剑，径直刺向新娘的胸口。新娘吓得花容失色，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。穆将军抢先一步，夺过我手中的长剑，挡在新娘的前面，与老者厮打起来，所有的护卫守着明姑娘。穆将军一脸愠色，眼里满是杀意。每一招都透着嗜血的气息。老者在厮打中看了我一眼，将军趁势拿起劍，刺向老者，花落，我躺在血泊里，身子越来越寒冷。穆将军怔怔的站着，抱起我，微风扶起脸上的面纱，他终究是见到了我的面。我抿着唇，瀑布般的长发垂在他手上。我闭着眼，不愿看他。
疼痛，筋骨像炸开一样。我身上流着汗，看一眼四周陌生的阁楼，便没了意识。
几日后，我在将军府醒来，却没有看见明姑娘。穆寒拿着劍抵着我的胸口，劍一寸一寸插入我的皮肤。炽热的鲜血流淌进他的劍，他嘴角笑着，眼神里满是嫌恶，逼问着我与老者的关系，我说，那就是我师傅，少年仰天长笑，托着我来到一间灵堂。我还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格局，便被穆寒按着跪在地上，一抬头，便看见明沐瑶的灵牌。
我始终不相信师傅会伤了明小姐，只是眼前的人，像一头野狮，手指蓄了十分的力，掐入我皮肤，白皙的肤色上已出现很多红印。他恨我入骨，已决心报复。
我终究被困在了穆府，师傅想尽法子救我，还是于事无补，穆寒想尽法子折磨我，我的身子骨不就不好，穆寒越来越恶劣。穆寒最终要了我，那夜没有任何温情，他乱吻着我，嘴里心心念念都是明小姐。我流着泪，默默承受他的无理。我知道这是我欠他。
穆寒走了，在明姑娘的灵堂坐了一夜。
师傅最终找到机会救我出去，但是我摇摇头，师傅说，明小姐不是他伤的，明莹早已偷练禁术，要取我性命。师傅为了护我，与明莹过了几招，明莹走火入魔，师傅终究不小心，一把长剑穿人明莹的身体。这一切又恰巧入了穆寒的眼。穆寒恨我。我依旧决心留下，师傅叹叹气，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，师傅不忍心我受苦，又劝不动我离开，回到琅琊山，不吃不喝。终于郁郁而终。
那一日 是师傅的祭日。穆寒却在府里大摆酒席。他酒意正浓，又跑进我这偏院，我流着泪在为师傅焚香。来往的客人扰了这一份清净。众人都鄙夷地看我这天生的丑八怪。我不予理睬，他抓起我的手腕，揭下我的面纱，众人都用厌恶的眼神看我，他们用手指点着我脸上狰狞的胎记，有人甚至用手遮起小孩的眼睛，不让他看这污秽的丑物。穆寒在我耳边，寒戾说，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那个老家伙的去世。然后高兴举起杯。我拿起劍，刺向他的胸口，他躲闪的很快，我从未与他交过手，因为愧疚明姑娘，可是他对师傅的不敬，惹怒了我的极限。他惊讶我的剑法竟然这么高深，甚至高于我的师傅。几个回合下来，我伤了他的手腕，终究还是不忍心伤他，他吃力地站起来，看着我，半晌，他问我究竟是谁。穆寒，这是明家剑法。你的明儿，我本该唤他一声姐，几年前她寻过我，却是想要我的性命。明姑娘本应是明莹，是父亲的私女，父亲已愧对她，我更不想伤她，于是她唤做明沐瑶，想明家所有，受皇恩眷顾。那时的我，已决心守着山谷。穆寒手里的劍掉落，眼睛无力地看着我，他痛苦的唤我，我已不愿看他，众人都睁大眼睛看这一出闹剧。只是这里是将军府，没有人敢出声。
我撕下自己脸上用朱笔画的伤疤，取一盆清水洗尽。水中映出精致漂亮的脸蛋，几缕发丝有幽兰的芬芳。世人惊讶于我的这副好皮相，那一夜，我离开了穆府，我听到穆寒在后面颤抖地问，我是否上过琅琊山。我已不愿再和穆寒说话。
琅琊山谷，没有了师傅，只是一座空谷，我流了一夜的泪。听着风声，都感觉到悲哀。次日，我又上了那玄关，穿一身青衫，跃身跳下。
几年后，我穿着一身雪绒，立在门前看梅花，淡黄的梅花，给白雪皑皑的天地添几抹色彩，一个健朗的少年，温暖的手掌把我紧紧搂在怀里，他唤我沐儿，他说我是他的妻，是他穆寒的妻。
穆寒，我不记得这个名字，但是我很喜欢他的怀抱，很温暖。我抱着他，穆寒轻轻地抚着我的发，在我唇上落下一个凉凉的吻。我躲在穆寒的怀里。穆寒笑的很好看。
这个世界，我只认识穆寒，这个山谷，只有我和穆寒。
我的腰间有一块玉佩，晶莹剔透。穆寒诗意正浓，题一句伊人若红妆，我告诉穆寒，我听过这首诗，穆寒笑着摇摇头，表示不相信。我说伊人若红妆，一骑守云深。寒风里，穆寒把我抱的更紧。只赏了几刻梅花，穆寒便抱起我，走进屋里。屋里他早已升好火。他拥着我，在屋里烤火。
后来，我知道了那些伊人红妆是穆寒的诗，还有穆寒告诉我，明天要带我去拜祭师傅，原来我有一个养育了我十多年的师傅，我点点头。我躺在穆寒的怀里，他嘴角带笑，温柔的唤我沐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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