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TV人声沸鼎。
毕业,班级同学聚会,吃罢晚饭去唱歌儿。
我点了首《魂萦旧梦》,同学揶揄我点的歌儿太老,妈妈级别才会喜欢。
他们不知道,这首歌30年代曾是中国流行音乐代表之作,浓浓的旧上海气质,原唱是一代妖姬白光,当年她穿着收腰高开叉旗袍,上面是繁琐美丽的绣纹,站在大世界舞台上,深情款款。台下是一时名流。
音乐响起,台下是一群大学毕业的孩子们。
时代不复。
有同学点了Jessie J的Price Tag,里头重复了句我不需要钱,钱,钱。
会说这话的,只有那些有钱的,和那些年轻不谙世故的。要知道潇洒的态度,需要资本。
魂萦旧梦有句歌词:青春一去永不重逢,海角天涯无影无踪,断无消息石榴殷红,却偏是昨夜魂萦旧梦。
莫名其妙的喜欢,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跨过半个世纪,翩跹而至。
8点半我急着要走,告了声抱歉,匆匆往外赶。
深秋夜晚,月圆霜重,皎皎流素轮转,隔了一壁白瓦青墙后头,桨声漫溯浅溪。
青石板巷,穿过的风,有些刺骨有些冷。
整个冷色调背景下,有了一星半点的火光,像一盏寒灯,我仔细看了看,是一支烟,燃烧在一个深秋夜晚。
有个女人端着它,一头雅青色有如泼墨般好看的长发,画了深深的眼线,一袭收腰直筒黑色长裙,上面披了条丝巾。看起来就像40年代,行走在旧上海街头的张爱玲。
背影袅袅,很好看。
在一个陌生巷口,遇到个陌生女人,往往惹人遐思。我按捺不住,裹了裹巨大围巾,追寻她的脚步。
弄堂深深,一个拐口,不见了她的身影。
这就像个迷离的梦,短暂相遇有缘见面无缘结识,世间有多少人像这样擦肩而过,世间又有多少像这样迷离的梦。
我悻悻往回走。忽然在一个巨大花坛前看见了个少年,他穿着白衬衫,领口微微敞开。明眸皓齿配上净瓷般细腻肌肤,骨子里有种沉静气质,完全没有上海人的喧阗和热闹。
我走上前问他:“你看见过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女人从这里走过吗?”
他目光游离,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。我重复了几遍,准备起身要走,背后才传来声:“你和我来。”
声音温润好听,莫名地让人信服。
他手上多了盏煤油灯,牵着我的手,行走在巷子里。
我心思惶惶不安,然而这少年又给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,他就像盛开在夜半的白莲花,很纯粹很安静。
这个点儿人家大都睡了,且花园里巷子口属于旧城区,少有住户。巷子比白天更冷寂几分,只有几声野猫叫声缓缓漾开。
不知走了多久,他在一座哥特式建筑前停下,这里是一座博物院。
我指了指门口,诧异道:“你要我进去?”
他简短答道:“是。”
大门上了把锁,沉甸甸的,我漫不经心地开玩笑:“你这是准备穿墙而过?”
他点了点头,样子很认真。我错愕地说不出话来。
这少年笑了下,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。
“这真是一个,不太好笑的玩笑。”我说。
这栋哥特式建筑已逾百年,当年德国人侵略留下建筑之一,里面陈列了各式各样的文物,他拎着煤油灯穿梭于文物间,就像穿梭于百年历史时光。
塔顶是一家咖啡厅,然而我并未见到那个女人。
他给我倒了杯蜂蜜柚子茶,我手忙脚乱地从皮包里拿钱,他按住我的手,缓缓绽开一笑,说:“不用了,陪我看一场电影吧。“
他从一排排书架中找到个盒子,打开全是唱片,30年代上海流行音乐,胡蝶、白光、周璇……一个个红极一时老歌星的名字出现在眼前。
我忍不住感叹声:“数量如此之多,保存得这样完好……这些唱片要全部收藏过来一定很不容易。”
他浅浅道:“也不太难,30年代盛极一时,摆得到处都是,我从门口小商贩那里就可以买到。”
“小商贩?我从没遇见过买唱片的小商贩,挤在博物院门口兜售假冒珍珠项链的,倒是有一堆。”
“你误会我的意思了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说的是,30年代的商贩,我从他们那里买了过来。”
这又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话,上世纪30年代的人,不说入土为安最起码也垂垂老矣。面前分明一个模样好看的少年,自认为笑话讲得好。
他找出一张碟,柏林的女人,08年的一部片子,记录了二战最后几个月苏联红军进驻柏林的故事,两大柏林影后同台飙戏,精彩异常。
女主是一位记者,受过高等教育,然而在沦陷的日子却不得不利用一位苏联高级军官对她的迷恋,寻求自保。明明是嫖与被嫖的关系,最后却生出了微妙的感情。
苏联军官与她惺惺相惜,想带她走,然而她说,这年头,爱情的含义已经变了,可是她希望丈夫回来找她的时候,她还在。
然而归来的未婚夫,知晓一切后,将她视作耻辱,离开了她。
没有哭泣,也没有离开,独自一人,她行走在满是废墟的柏林中。
影片结束。
一杯蜂蜜柚子茶也喝完。
我说:“很有意义一部片子,思考人性,歌颂了活着的伟大……少年,我不认识你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他的眼圈有些红,问:“你不觉得感动吗?“
我点了点头。
他接着道:“我给你讲个故事,你会是个很好的听众。”
我抬手看了下表,将近凌晨,离开才是个适合选择。我找些理由推诿过去。
少年仿佛洞察了我的想法,他很有礼貌地欠了下身,说了句:“抱歉,打扰你了,回去吧。“
我略带歉意地一笑,收拾下准备离开,少年送我到门口,走了两步,他在身后道:“你明天还来,好吗?“
我没回答他。
消失于茫茫夜色。
第二天,仍旧是繁忙的工作。我要帮忙改稿子,对面作者和我抱怨个不停说,现在孩子怎么那么矫情,把青春写得满目疮痍不堪入目。
我脑海中浮现昨日那个少年,作者喊了几遍,我才回过神,捎带慌乱地回了句:“抱歉,昨晚没睡好。“
那个印象挥着不去。
下班回家,卸妆,脱鞋子,叫了楼下快餐,吃完看了几集肥皂剧,已经8点半了,我不打算再见那个少年了。
这天睡得很不安稳。我翻来覆去,怎么样都忘不了少年的话,他说:“明天来,好吗?“
目光柔和,声音温润。
半夜坐起来,看了下时间凌晨一点,我把被子一摔,穿着双拖鞋去找他。
来到花园里巷,博物院门口果然挂着孤灯一盏。他在等我。
我跑得气喘吁吁,他给我递了个毛巾,说:“今天来得有些晚。“
上楼,还是一杯蜂蜜柚子茶,今天放的是,79年的电影,德伯家的苔丝。
这部片子看了很多遍。剧情熟稔得一塌糊涂,最后苔丝在庭院中央跳了支舞,就是当年在宴会上的那支,音乐响起,一如当年,而早已物是人非。
我抵制脂肪危害,然而还是吃完了少年给我的慕斯可可,问他:“你昨天要和我讲一个故事,说吧。”
他没回答这个问题,反过来问我:“喜欢这部片子吗?”
“喜欢,我看了许多遍。”
他抿唇笑了下:“那就是了,你一直都喜欢。”
我说:“你早就认识我?可我完全不记得你,少年你该不会就是传闻中的变态,跟踪我许多年……”
“……你想多了”他顿了顿,“我认识你,从1905年到现在,我一直在等你。”
他挥了下手,咖啡厅木门仿佛听了使唤般,自动合上。
我毛骨悚然:“110年,仍旧一副少年模样……你是鬼吗?”
少年苦笑了下:“不,我不是鬼。我只是个执念很深的人,深到100多年都会等你。”他倒了杯水,“罢了,我先和你讲讲那个故事吧。”
少年说,民国年间,有一个闺秀乳名唤作阿莘,她被指给一户登对的少爷家。
民国虽说革新,然而有些地方仍然旧习难改,阿莘所在故乡就是这般,婚前少爷对她百般好,带她看电影,一个姑娘家没见过什么世面,不懂得识人,觉得这少爷真心对她。
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她就这样,稀里糊涂得嫁过去了。
后来才知道,这少爷纨绔习性难改……
所以,婚后阿莘并不幸福。
阿莘在绣楼里打发一个个漫长无聊的日子,她有一副好嗓子,垂眉做女红时总喜欢哼哼小调儿,绣楼外一名拉车的人力车夫会为她停下脚步,送上一支,盛放的六月雪。
这一天下了暴雨,青石板巷上蓄满了积水,长出许多绒绒的青藓。车夫拉了位留洋回来的先生,他穿着白衬衫,带着金丝眼镜,虽然外头罩乐身灰布长袍,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一身留学做派。
车夫说要送朵花。这原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,却引得了先生去看一看。
在阿莘绣楼外,果真听到了婉转好听有如黄鹂般好听的声音,掩不尽的凄凉酸楚,他不得不对她的身世,感到有些好奇。
每一天都来。
先生和车夫一起,给她送上清晨最好看最新鲜的六月雪。
坊间流传,这姑娘长得好看,生活却不幸福,大多都是对她那不负责的夫君,口径一致的贬低。
他开始同情她。渐渐地,连他自己都没发觉,同情变成了爱慕。
有一天,先生送来了丹桂,六月雪花期已经过了,一枝美丽蓊郁的丹桂,寄托了无数难以言说的相思。
然后,从绣楼里,出来位女子。
她额头前有一排细密的刘海,眼圈有点儿红,但仍旧妆容精致。先生莫名想起诗词本子上,“和泪起严妆”一说。
阿莘说:“先生,谢谢你的丹桂。”
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,红了脸。
后来,他们用一纸花筏寄托相思,花筏上面是无数美丽的诗篇。
我再也按捺不住:“后来呢,他们冲破一切阻力在一起了?还是说,二人迫于压力不得已分开?”
他眼里蓄着一汪泪泉:“他们在一起了。”
我很诧异:“那你为什么落泪?”
“无奈其实是这世上最让人心痛的一件事。”少年的头埋在胸口,“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像电视剧一般,不是悲剧便是喜剧,人生本就喜忧参半;也不是所有人就像电视剧中非黑即白,大多数人都是难以判定。”
他说他很后悔,后悔到要用百年时光,去换取她的原谅。
二人用尽一切努力在一起,在那个民风保守的小镇,离婚再嫁是一桩大事。他们虽然获得了法律上的支持,却再不能在小镇待下去,面对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。
他们去了上海,在花园里巷221号住下。
就是我现在在的这间屋子。
留学归来,满腹经纶,然而在那个时代,经济专制的背景下,像钱钟书先生一样德高望重的方家大儒都填不饱肚子。
他们没有家里经济支持,不得不住在地下室,先生苦闷时,阿莘会抱着先生的头,为他唱一曲小调儿。
歌唱的好听也是优点。她开始混迹于舞厅,唱一晚上的歌儿来挣得家用。先生的尊严体面,不容许玷污,她瞒着他。
我喝完了杯中的茶,放下茶盏,缓缓道:“接下来的故事,我都猜到了,那个先生就是你,对不对?”
少年点了点头:“是。我将这一桩事,视作耻辱,离开了她。”
“就像柏林的女人中的未婚夫,就像德伯家的苔丝中的牧师先生。”
“是。”
少年放了首个歌,魂萦旧梦,只是不是蔡琴版的,而是一代妖姬白光的。
他说:“我以一个少年的模样,得到永生,或许这是上天的恩赐,他希望我能用一个生命中最好的时光,再重新遇见你。”
少年在音乐声中伸出一双手:“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?”
我脱了拖鞋,赤脚站在光滑冰凉的木质地板上,牵着他的手,在翩跹的裙摆中,穿梭了一个世纪的时光。
一曲终了,我在他耳畔悄悄说:“我并不是那个阿莘。“
他怔了一怔,从书架上拿出一张相片,正是那个穿黑色收腰直筒裙子的姑娘,她的脸,和我长得很像。
“你喜欢的电影,爱听的音乐,包括长相在内,都太相似了。”
我笑了下:“我92年生人,不认识阿莘也不认识你。这一段恋缘本就是你自己放下,自己执着,上天不会为了人类自己,而给他开特例。”
说罢,我匆匆离开。出门的时候,对他说了句:“谢谢你给了我次机会了解你。”
就像柏林的女人,在最后于军官分别时说的那样。
自此,我再没见过那个少年。
|